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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8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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幾名年輕僧人輪流背著老方丈下山, 行至半路,天際忽然雷聲大作,竟下起了雨。明明正下雨,天上卻又有月亮高懸, 怪異的很。

僧人們回首向山上望去, 突如其來的雨水已澆滅了山火, 寺院方向的夜空中,雨霧中飄蕩著徐徐白煙。不遠處的山林裏,雨中有一伶仃身影,裙裾旁東倒西歪地躺了一地屍體, 正是那幾名野和尚。

僧人們大駭,見那月下的女子步履輕盈地向他們走來,她的裙角已完全被血泊浸濕,雙手與面紗卻潔白不染鮮血。

剛回到弱水湖的那一日, 與宗恕在林中辭別後, 怛梨便察覺到有人一直在暗中尾隨著自己, 在附近縣鎮中繞了一大圈才終於甩掉了那人,從湖對岸歸來山中找尋那日遺失的那枚耳墜,碰巧迎面撞上了那幾個吃醉了酒、從寺中跑出來的野和尚。那幾人見她一孤身少女, 柔弱好欺,便欲輕薄, 之後被怛梨一一解決, 送他們歸西。

怛梨見月下一排發亮的禿瓢皆在原處站著不動, 以為這群和尚是被自己嚇傻了,便也停下腳步, 避讓開了一條通路。

“你們走吧,我不會傷害你們。”

誰料, 那群僧人卻快步走到她面前,將老方丈在一旁安放好,然後齊齊跪下。

“女施主為我們鏟除了盤踞寺中多年的這幾名惡霸,便是我們的恩人。若是被人發現了這些屍體,恐對女施主不利,我們師兄弟幾人即可將這些屍體埋在林中,若是他日有山下人問起,我們就說他們幾人已在今夜大火中不幸罹難了。”

怛梨想了想,取出一包銀子扔在地上:“這樣也好,這錢就當作報酬,你們拿去今後在山下度日用吧。”

戰亂年月,能隨隨便便掏出這麽些銀錢,怕是比知縣老爺還要闊綽不知多少倍。

僧人們看傻了眼,卻都不肯收下。

“我們哪也不去,就在這山裏,寺廟被燒了,我們就將寺廟重新修好。”

怛梨靜默了片刻:“隨便你們,那這錢你們就拿去修佛寺吧,就當是我添的香油錢。不過今夜山中是不能住了,山風恐會覆燃火星,我知道這山裏有一處柴院,你們今夜便去那裏落腳吧,可需我帶路?”

老方丈拈著花白胡須,風度翩翩地向她行了個禮:“多謝女施主,無需帶路,那裏正是老朽的屋舍。”

“呵,你的屋舍。”怛梨不禁嗤笑:“罷了,隨你。”

老方丈見眼前少女語氣中似有嘲諷之意,心中覺得奇怪,摸不清頭腦地撓了撓禿瓢,問道:“女施主可是要往山上去?”

怛梨點點頭。

“老朽有一徒兒此刻仍在寺中,若是女施主上山時碰巧見了他,可否通知他前來山中柴屋與我們匯合?”

怛梨應下,只身向山頂寺院行去。

寺院中仍是去時光景,卻早已不覆從前,多了許多人為修建的裝飾,亦多了許多人為破壞的痕跡。幾座正殿的琉璃瓦皆已被那幾名野和尚拿去山下換了酒肉錢,只有經樓頂上的琉璃瓦依舊完整,在雨中映照著粼粼月色。

怛梨循著雨打檐鈴的聲響向經樓慢慢走去,舊地重游,心中的哀慟又再次被撲簌簌的冷雨喚醒,回想爾時心中所欲之言、所念之人,如今俱已幻滅。

她走到經樓前,不遠處的斷壁殘垣中靜靜躺著一男子,五官英俊,身旁是被火光侵襲衰敗了的薔薇與芙蓉,他懷中的白兔在雨中顫抖著向他袖口中鉆去。

少年死狀安祥,仿佛只是睡著了。

世上竟還有這麽傻的人。

怛梨不禁蹲下身,指尖在宗恕眉目間輕輕撫過,他已沒了氣息,但身體仍有溫熱。

少年的屍身橫亙在她與經樓之間,怛梨想擡足從他身上跨過去,卻終究做不到視若無睹。

她轉身下山叫他的師兄弟們前來為他收屍,走了百步,又折返回去,將他放在一塊木板上,又尋了條繩索來,在雨夜中勉力拉著少年的屍體一步步走向弱水湖邊。

雨霧中,弱水湖飄渺平靜,無論多大的風雨,湖上都不起波浪。

怛梨低頭看向染了血的裙裾,不敢身著不潔的衣物進入河水中、玷汙了神明,於是在月下將自己身上的衣裙盡數脫去,扶著那塊承載著少年屍身的木板緩緩游向湖水中央。

“神明在上,可否現身。您能救我,定也能救他,他是個內心純凈的良善之人。”她在雨中低聲祈求神明。

怛梨在湖水中靜靜等候,等了許久,那只潔白如同幻夢般的天鵝並未出現,她只聽到了一聲溫柔的嘆息。

隨後,雨霧朦朦中,她忽然感覺到身旁少年仍有溫熱的身體在水中動了動。

水面上咕嚕一聲,浮起了一串氣泡。

宗恕活過來了。

他睜開眼睛,從天而降的無根之水滴滴答答地砸在他的臉上,他看到月光下,少女潔白無暇的酮體浮於波光粼粼的湖面上,修長的脖頸和鎖骨間動人的曲線隨著呼吸微微起伏。她未著寸縷,只有湖上的霧織作的紗,輕盈靈動地覆在她身上,仿佛一只聖潔美麗的白天鵝。

怛梨見他真的死而覆生,萬分欣喜,正要開口,宗恕忽然從浮木上猛地坐起,掙紮中慌亂入水,嗆了幾大口。

他一邊咳嗽一邊偏頭捂住自己的眼睛,緊閉雙目,另一只手艱難在水中脫下自己的衣服,給她遮蔽身體。

怛梨也才意識到不妥,將宗恕遞來的衣服裹在身上,獨自向岸邊游去。

宗恕隔了段距離,跟隨其後,他那件上衣穿在她身上堪堪僅能覆蓋至她膝彎之上,他在她背後望著湖水中她兩條雪白修長的腿,差點忘記了換氣。

深夜的湖邊,寧靜得連鳥雀的叫聲都沒有,只有她與他兩個人。

怛梨赤足踩在掛滿雨珠的草地上,擰幹頭發上的上,一回頭,見身後的少年上岸後一聲不吭地默默撿起了她留在岸邊的那身血衣,正欲放到湖水中清洗。

“別汙了這湖水。”她出聲打斷他的動作。

宗恕擡起頭看著她。

“丟了吧。”

怛梨說完,轉身離去。

他拿上她留在岸邊的那些衣物,忙起身追上她,將自己的鞋子脫下來給她。

怛梨看了他一眼,低頭將那雙鞋子穿上,然後重新轉過身。

宗恕抱著她的衣服,一路在後面默默跟著,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地沿著湖邊,在月下不知走了多久,直到他望見了夜幕中的一座城鎮,然後看著怛梨的身影走進了城郊的一處院落中,站在門外,不知自己該不該進、能不能進。

怛梨換好了衣服,從院中走出來,見他仍兀自傻站在門口,便輕聲道,“進來吧。”

見他赤著上身,但住處中又沒有男子的衣物,怛梨想了想,回房取了條棉被來給他臨時將就著取暖,等出來時,卻見他蹲在院中的水井旁,正固執地埋頭在繼續清洗著她那件染血的衣裙。

雖已是春天,但下了雨,井水冰冷,他十指泡在水中都已凍得通紅,動作卻極其輕柔,似是怕撕扯壞了她那些輕柔的衣物。

怛梨抱著被子站在屋檐下,靜靜看著他夜色中的背影。

這世上竟還有這麽傻的人。

她未出聲,轉身回到屋中,煮了一壺茶,獨自喝著,過了許久,見他影子踟躕地走到了門口,簾外傳來低聲的詢問。

“我......我可否進去?”

“進來吧。”怛梨輕聲道。

少年高大的身影站在搖晃的燭火前,影子映了她滿身。

怛梨見他拘束,低頭為他斟了一杯熱茶,“坐。”

宗恕看著桌上那潔白小巧的茶器,雖口渴難耐,卻忍住了未敢伸手妄動。

“你可知你是如何活過來的?”怛梨問他。

宗恕原本不敢仰面直視,聽此一問,擡頭看著她,莊重答道:“是你救了我。”

“不,是神救了你。”

怛梨見他蹙眉沈思,又繼續道:“你可知,神救你的代價是什麽?”

宗恕搖搖頭。

“長生。”

“長生,便意味著你與這世間的所有人都不同,漫長歲月,你此生都註定要遠離人群,永遠都不可能擁有真正親近之人與之白首偕老。”

怛梨在燭光中眸光顫動了瞬,“你可怪我求神救你?”

少年沒有絲毫猶豫,看著她堅定搖了搖頭:“不管是你救了我,還是神救了我,不論代價是什麽,宗恕心中只有感激。只是——”

他頓了頓,喉結滾動,擡眸與她的眸光對視:“只是宗恕不解,為何註定此生都不能有人白首偕老?即便歲月漫長,離群索居,但你我卻仍可作伴。”

怛梨打量著面前的少年,下意識皺了皺眉。

這樣類似的話,她似乎在百年前,曾經聽過。

她尚未來得及開口,忽聽宗恕繼續道,“從今往後,我是該稱呼你為師父,恩人,還是女施主?”

怛梨眉間一松,心中的擔憂瞬間煙消雲散,她終於看著面前的少年展顏笑了笑。

“叫我怛梨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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